文/杨宸
电影《流浪地球》的走红,打开了国内科幻电影拍摄的新局面,也令科幻小说作家们走进了大众视线。其中最受关注的,莫过于《三体》作者刘慈欣。在刚刚落幕的第二届科幻影视创投会上,包括改编自刘慈欣同名小说《球状闪电》在内的五个重点电影项目举行了签约仪式,这个消息令不少科幻类影迷们颇为兴奋,但也有一些科幻小说爱好者担心,电影能否呈现小说的精髓。
1902年,早期电影先驱乔治·梅里爱拍摄了时长14分钟的科幻电影《月球旅行记》。它的情节主要来自于儒勒·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和H.G.威尔斯的《最早登上月球的人》。这便是世界上第一部改编自科幻小说的电影。
自此之后,不断有科幻作品被形象化为活动影像。但与梅里爱面对的境遇不同。在电影草创时期,观众们沉浸于吸引力电影中那些杂耍般的戏法变幻和视觉奇观,比如《月球旅行记》中炮弹般的飞船被打进了月球的眼睛,长着人脸的月球露出痛苦狰狞的表情。他们并不特别在意电影的叙事逻辑是否自洽(如今的叙事电影当时甚至尚未出现),是否忠实于小说原著。
而随着科幻市场、科幻迷圈子和科幻产业的发展,科幻改编电影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压力,这其中涉及到小说与电影两种媒介形式之间的转换,原著故事和导演风格之间的碰撞,艺术追求与市场需要之间的博弈……
但这并不能阻止无数的电影工作者在科幻改编的路上前赴后继。
回顾历史,他们有的雄心勃勃却“出师未捷身先死”,有的则幸运地留下了影史经典,甚至开创了一种风格。而如今,加拿大导演维伦纽瓦将在大银幕上重启科幻经典《沙丘》,中国科幻巨著《三体》也将被美国流媒体平台奈飞改编为影视剧……尽管不知道将面对怎样的成品,但无论如何,科幻改编电影总是值得期待。毕竟,谁也不知道,当仿生人手中飞出白鸽,当《蓝色多瑙河》流入太空,当达利成为宇宙皇帝,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神奇的化学反应。
上世纪70年代的一天,达利在巴黎的一家餐厅里和佐杜洛夫斯基(下简称佐杜)进行了第二次会面。在佐杜看来,这次会面有点像审判。
一番交锋后,“审判”结束,这位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确认了合作的意向。
合作项目是佐杜筹备的新片《沙丘》——想法天马行空的佐杜非常希望达利能在他的科幻电影中扮演宇宙皇帝。经过讨价还价,佐杜答应付给达利每分钟10万美元的片酬(为此他把皇帝的戏份删到了只有几分钟)。而这只是他为这部电影巨作做出的“疯狂”举动中的一小部分。
当时45岁的墨西哥“邪典”电影导演佐杜被他的粉丝尊称为“疯子”,一个艺术的疯子。从那时乃至今天的眼光看来,佐杜的超现实主义风格可能都不太适合大众电影市场。在他最为著名的《圣山》中,充斥着繁复的宗教隐喻、裸露的生殖器、对粪便的直接拍摄、蟾蜍蜥蜴这类外表并不招人喜爱的动物以及对当代社会夸张辛辣而古怪的讽刺。
甚至在影片最后,他还玩了一把“元电影”手法:由他自己扮演的神父突然对着镜头大喊“摄影机向后”,接着摄影机后拉,暴露了整个拍摄的场景。如此,他告诉观众电影里这场诡异荒诞的寻求不死长生之旅不过是一种虚构,我们应当回到真实的生活之中。
然而,那时的真实生活并不比他的电影更为现实。60年代青年反文化的余韵仍在动摇着世界,权力机器的神话却愈发坚不可摧。一边是嬉皮士、反战、性解放、对灵性的追求,另一边是隆隆开动的战争机器使得全球冷战局势日益加剧,军事镇压屡见不鲜。这些内容都被佐杜以一种象征符号的方式收拢在了他的作品中。而他消化这些“真实生活”的方式则是创造一种迷幻药般的电影风格,以一种60年代青年反文化与南美宗教文化相结合的迷醉与清醒、怪异的癫狂与残酷的纯净来嬉戏、瓦解掉那比电影还要“疯狂”的冷战世界(最后再告诉你,我们仍然要回到这样的世界)。正是这样一位导演表示,他在梦中产生了一个想法:拍摄当时广受欢迎的科幻小说《沙丘》。
按照科幻理论家达科·苏恩文称之为“认知性陌生化”的科幻定义,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并算不得上标准的科幻作品。它更像是一部太空版本的《哈姆雷特》或《指环王》:一个受到自然法则和伦理准则双重庇护的“预言之子”,要在一个中世纪般割据斗争的世界中,为父报仇,拯救人民。弗兰克精细地创造出了阿拉吉斯星这一盛产香料的沙丘世界,作为保罗这一弥赛亚少年的成长舞台,当然,这个舞台上还少不了各种权谋与军事斗争。
据留至今天的脚本资料来看,佐杜对《沙丘》的改编不是简单的情节复制,其重点在于以影像的方式再创造一个宏大的沙丘世界,以此来营造一种他力图达到的迷幻氛围。他想要的是“宝石、机械动物和有灵魂的机械装置,超凡脱俗,如同冰晶、苍蝇多面的眼睛和蝴蝶翅膀……拒绝其中充斥的帝国主义、掠夺倾向、傲慢自大和空有其表的科技”。
为此,他不仅邀请了达利扮演宇宙皇帝,好莱坞怪才导演奥逊·威尔斯扮演保罗的敌人,还聚集了一大批个人风格各异的艺术家,包括拥有强大分镜作画能力,涉足牛仔、科幻等多个领域的漫画家莫比斯,迷恋机械、性、死亡,作品黑暗而恐怖的艺术家吉格(吉格的风格可参见《异形》)等。
这帮人在佐杜和视效总监奥班农的带领下,将科幻小说《沙丘》变成了一部延续了十几个小时的电影,从外太空不断放大至群星中一艘香料运输飞船的长镜头开始,到“一个保罗倒下去,千千万万个保罗站起来”结束,预算高达1500万美元,成本远超之前花费高昂的《2001太空漫游》。
超长的时长、巨额的投资,再加上并未在商业电影领域证明自己的佐杜,这自然不能令好莱坞的电影公司们满意:一个“邪典”电影导演能拍好商业科幻大片吗?最终,因为资金不足,佐杜的《沙丘》搁浅了。它的脚本后来在好莱坞流传,它的“遗产”:拼剑的战斗、城堡的设计、开始的长镜头等,在《星球大战》《异形》《超时空接触》等科幻电影中得以再现。只不过,它不再是最初的样子。
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在片场指导拍摄《2001太空漫游》。
可以说,佐杜的《沙丘》是他试图携带着超现实主义、60年代青年反文化和南美第三世界宗教文化对商业电影市场的一次突袭,谁也不知道在这样迷幻的改编之下,《沙丘》会呈现出怎样的面貌。
导演雷弗恩曾追问:如果第一部科幻大片不是《星球大战》而是《沙丘》呢?
佐杜将电影视为一种创造灵魂的艺术,他希望能够借助《沙丘》来改变当时年轻人的观念。这样的想法可能过于理想。但至少,如果第一部科幻大片是《沙丘》,我们今天或许能够想象一些全新的可能。
实际上,佐杜想要的迷幻风格,早已有电影实现了。只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尽管曾邀请该作品的特效总监加盟《沙丘》,但佐杜却觉得这部叫《2001太空漫游》的电影过于现实主义了。或者说,它太“精确”了。
1964年,刚刚因《奇爱博士》的成功备受赞誉的库布里克开始准备他的下一部作品。他找到了著名科幻作家亚瑟·克拉克。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具体会拍一部怎样的电影,但库布里克非常明确,这部电影将探讨人和宇宙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会通过外星人揭示出来。而且,与此前的科幻电影不同,这部作品将在“精确”的基础上挥洒想象力。
为了保证这种“精确”,库布里克要求电影对未来星际航行的描述一定要准确。为此他让团队和许多相关行业的公司合作,并采访了许多航空航天、宇宙研究、科学宗教研究等领域的专家,涉及的内容包括太空服和太空舱的设计、冬眠监控装置、离心机的准备和使用、宇宙空间站的情况等。可以说,库布里克对《2001太空漫游》的把握更符合苏恩文那个“认知性陌生化”的科幻标准:影片中的每一处设计都能找到科学性推测的依据。
“精确”的最终效果是明显的。在影评人珀森斯看来,《2001太空漫游》是“一条分界线”,此前有关太空旅行的科幻电影提供的只是“纯粹的幻想图像”,“宇宙飞船嗖嗖地飞来飞去,仿佛都是在钢琴琴弦上拉来拉去的小玩意儿”,而在《2001太空漫游》的科学现实主义面前,“这一切幼稚的幻象都迅速死去”。
然而,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
电影上映后,受到了上世纪60年代青年观众的热烈欢迎。嬉皮士们将这部影片视作一场带领他们穿越宇宙的迷幻之旅。特别是电影的第四部分《木星以及无限之外》,在长达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对白,观众跟随着主角大卫·鲍曼穿越星际之门,银幕上只有巨大的木星和浩瀚的宇宙以及不断推进、形态各异的斑斓色彩,充溢其间的只是利盖蒂的交响乐《安魂曲》和《气氛》。而后电影来到了一个路易十六风格的房间,三个年龄越来越大的鲍曼依次出现,观众只能听到面罩里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最终影片最重要的物品黑石再度降临,伴随着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鲍曼变成了有如行星之巨的星孩。
电影结束。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明白电影最后到底讲述了什么。
嬉皮士们只是沉浸在影片营造出来的视听氛围中,感受着与宇宙融为一体的迷幻震撼,想象着黑石的意义。正如库布里克自己所言,“它本质上是一场非语言的体验,它试图更多地与潜意识及感觉交流……那些不相信他们眼睛的人是不会欣赏这部电影的”。
这种“精确”的迷幻效果,很大程度上可能得归功于这部电影独特的改编方式以及库布里克和克拉克二人风格的互补。
《2001太空漫游》的故事脱胎于克拉克一篇早年的小说《岗哨》,同时借鉴了他另一部短篇《相会于黎明》的思路。两篇小说都与外星文明对人类的接触有关。库布里克对克拉克小说中对外星人的描述非常感兴趣,但他却不想止步于此,他提议克拉克和自己一起写一部长篇科幻小说,再从中发展出相应的电影剧本。
因此,《2001太空漫游》的改编实际上是一种共同创作。克拉克不断与库布里克讨论小说的内容,根据库布里克的要求修改相应的情节。而电影的拍摄也和小说的创作同时进行。直到电影上映当年,克拉克才经库布里克的同意出版了这部共同创作而由克拉克单独署名的小说。
小说的风格与电影大相径庭。克拉克(和库布里克)创作了一部标准的“认知性陌生化”科幻小说,里面充满了相应的技术细节和对故事发展的详尽解释。《岗哨》中的金字塔变成了《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石,黑石引导着人类航向木星,航向宇宙,黑石引导着鲍曼穿越星际之门,并把他变成了纯能量态的生命“星孩”。总之,电影里没有阐明的一切,小说里全部讲得一清二楚,没有给读者留下多余的想象空间。而这些清晰的部分,则在电影里被库布里克变成了大片的留白。
不需要解释,只有音响、动作、画面、色彩。不需要语言,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流入宇宙,取代了本该存在的对白。库布里克在自己的风格和克拉克的风格之间,很好地完成了小说和电影两种媒介之间的“语言翻译”。如果说佐杜的迷幻是通过富有浓郁象征意味的众多异质性意象的拼贴结合来完成的,那么库布里克则是通过“精确”安排设置的同质性元素制造出了异质性的迷幻感觉(尽管这并非他的初衷)。这种感觉属于60年代,也超越了60年代。
至于库布里克一开始想要拍摄的外星人,它根本就没有在电影里出现。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这就是库布里克“精确”的迷幻。
当接到制片人的导演邀约时,刚刚拍完《异形》的雷德利·斯科特拒绝了。因为他当时已经接手了一个别人做砸了的项目。这个项目叫做《沙丘》,把它做砸了的人叫佐杜。
然而机缘变幻,1980年初,雷德利还是拿起了制片人递过来的剧本。这个剧本改编自美国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的小说《仿生人想要电子羊吗?》,电影上映时,它的名字变成了《银翼杀手》。
《银翼杀手》剧照
迪克的小说通常会呈现一个不断熵增的世界,随着故事的发展,一切界限都在走向崩溃,在阅读的最后,你不再能够分清人类和仿生人、生前和死后、真实和虚幻……世界内爆,愈发混乱,无法把握,用迪克的话说,一切都在“基皮化”。
《仿生人想要电子羊吗?》就是一个这样的故事。小说分双线展开,一条线讲述赏金猎人德卡德如何追捕逃回地球的仿生人,一条线讲述“特障人”伊西多尔与仿生人的遭遇。最后,正常人、仿生人、特障人的区分受到了致命的质疑。此外,迪克还刻画了一种叫做“默瑟主义”的东西,它是被故意制造出来供地球人类共情的宗教。实际上,这些线索结合起来才能真正展现这部小说的主旨,尤其是伊西多尔线和默瑟主义,既展现了迪克一以贯之的小人物视角,也提供了一种在内外界限崩溃的争辩中朝向救赎的“外翻”时刻。
然而,这样的情节并不太适合商业化。于是,编剧汉普顿只保留了德卡德线。同时,在雷德利的建议下,故事的最初场景变成了“德卡德坐在傍晚的屋子里,而汤在锅里滚”。不过,这个开头最终也未被采用。
事实上,比起故事的情节,学画画出身的雷德利似乎更在意对整个电影场景的构建。在他看来,背景是电影有机的组成部分。所以开拍之初,他便重点思考要打造一个怎样的世界。在此过程中,有两件事物给了他最重要的灵感,一个是美国画家爱德华·霍普的作品《夜鹰》,这幅画作展现出的孤独、疏离和荒凉令他着迷;另一个则是莫比斯和奥班农合作的漫画《漫长的明天》。
莫比斯和奥班农曾先后被佐杜招募进《沙丘》剧组,项目流产后又一起为雷德利的《异形》出过力。二人合作的这本漫画是一个未来主义的黑色故事。其中,莫比斯描绘了一个拥挤、混乱,充满了空中飞行器和建筑管线的未来社会,这给了雷德利关键的美学参考。
最终,在《银翼杀手》里,观众看到了一个肮脏、破败、人头攒动的街市,占据天空的是各式飞行车,以及闪烁着色彩的霓虹商业广告牌,上面写着汉字和日文假名。雷德利曾向剧组成员表示,他不是在做一部《2001太空漫游》那样的硬核电影,但日常的场景风格一定要让人印象深刻。于是他将建筑加装为暴露着机械管道的改造风格,同时,让整个城市场景多数时间都处于夜晚、阴雨和烟雾缭绕的状态中。当然,这一切设计还基于另一个重要原因:没钱。
和许多因为缺乏资金而被迫造就了经典的作品一样,《银翼杀手》的美学风格已成为了一种典型。美国学者大卫·哈维认为电影里的这种水平的、衰败的后工业社会和垂直上升的高技术世界、第三世界和第一世界相结合的城市,正是对后现代时空压缩状况的精准描述,它展现了“社会生活中的破碎感和分裂感”。这种美学深深震撼了一位叫做威廉·吉布森的中年人。只看了电影前二十分钟,吉布森就觉得完了,这部电影跟他正在写的小说风格太像了。尽管吉布森对小说进行了大幅修改,但电影上映两年后出版的这本《神经漫游者》中,读者仍看到一种典型的“银翼风”:第三世界和第一世界相结合,高技术水平却肮脏、破败的夜晚东亚街市。
吉布森的这部小说大获成功,开创了一个名为“赛博朋克”的科幻流派。而因为风格的类似,《银翼杀手》“莫名其妙”地就成为了这一流派美学风格的先行者。
可以说,《银翼杀手》的美学风格盖过了它的情节叙述。因为砍掉了伊西多尔线,电影故事相较于小说其实并没有那么丰富的阐释深度。不过,幸好有反派仿生人扮演者哈尔的自由发挥,影片意外地浮现了小说中曾重点阐述的那种后人类的救赎可能——哈尔建议导演让他在手里拿一只白鸽。当他扮演的仿生人将要死去时,他念出了他自己设计的台词:“我见过你们人类难以置信的事。我见过飞船在猎户座边缘熊熊燃烧,我见过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逝去,一如泪水消失在雨中”。台词说完,白鸽从仿生人手中飞出。
但并非所有人都理解这种美学。《银翼杀手》上映之初,并未受到大众的欢迎,票房很惨淡。而作为它为数不多的拥趸,原作者迪克却没能等到最终成片——电影上映前几个月,迪克离开了人世。幸好,历史最终为《银翼杀手》和迪克正了名。
多年以后,还未拍摄《沙丘》的维伦纽瓦先执导了《银翼杀手》的续集《银翼杀手2049》。这部续作以一个这样的场景开始:银翼杀手坐在傍晚的屋子里,而汤在锅里滚。
跟所有电影一样,科幻改编电影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它们可能会像前两部《沙丘》那样或半路夭折,或一败涂地,也可能会像《2001太空漫游》和《银翼杀手》那样赢得即时或迟滞的荣誉。但无论如何,每一部科幻改编电影都值得我们期待。在媒介、风格和现实条件的转换博弈间,每一次改编都会为我们带来新的感觉与触动。它们或许好,或许糟,但至少,在可能的影像中,我们能够看到,仿生人达利伴着《蓝色多瑙河》走进太空……
文章来源:凤凰WEEK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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